全文摘自史建主编《新观察》第二十三辑“黄声远在田中央”。《新观察》文集即将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出版。
王俊雄(以下简称“小王”)如果按照你刚才那样讲的方式,是说其实在你做任何一栋房子之前,你其实是对那个城市有一个想法才动手的,而不是一栋建筑的问题……所以说对绝大多数人来讲,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就看到你的房子,他不晓得这栋房子的后面其实是酝酿着一个对这个城市的想法。
黄声远(以下简称“黄”)不会吧,大多数人都知道吧?
小王当然不知道。
黄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做出这种怪东西其实是因为对周围的很用力的研究,然后才长出这些来?
小王一般人都认为田中央只是盖有创意的房子而已。从时间来看,你在社福馆的前一年,就已经开始对宜兰的西北角做了研究?
黄对,而且这些研究是真的跨领域的研究。那时候我们针对宜兰旧城西北角做了模型,有三个好大的,因为那个时候宜兰还没有实施容积率,所以我们做了一个叫建蔽率时代的可能现况,一个建蔽率发展完成会变怎样,然后如果是容积率的话会怎样,因为那时候在讨论说宜兰若要实施容积率应该怎么做,共做了三个模型。为何要做这些模型?那是在做宜兰童玩节,做童玩节的规划,童玩节一开始是在宜兰运动公园,而我们当时正在作旧城西北的规划。县政府发现我们还蛮会做这种3D 推衍,我猜之前宜兰不太有人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就邀我们做童玩节的空间规划。我们曾经在现在办区运的运动场的二楼借了一个空间,在那边做童玩节体育馆的规划,同一时间在做前面谈到的容积率建蔽率的研究。
小王也就是说,你来到宜兰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盖房子,是先对宜兰做研究?
黄对,而且很好笑,比如礁溪林宅一开始就有一个五百分之一的整个六结村的模型,那个模型还在呢!
小王为了一栋房子?
黄是的,为了一栋房子做了整个村子的模型,有稻田啊水路的,然后接着作小区巷弄。
小王现在回头看,你已经做完了罗东新林场(即“罗东文化工场”——编者注),你还觉得一个建筑师在做设计之前去研究一个城市这件事,真的还是必要的吗?如果是必要的话,那是极端重要、重要,还是稍微重要?
黄我觉得是不会得赶快会,但是这中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讲清楚。我们念书的时候,刚好是一个转化的时候,从一种要做出很英雄式的建筑,转变成要尊重既有环境。可是,现在刚好反过来,尊重既有变成教条,甚至被解释成去传承,如果是这种态度,研究城市这件事就会变成一种负担。
小王所以我才问你,以你这样的经历来讲,这是绝对必要的吗?或者说,如果绝对必要,那它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其实也没有绝对必要?
黄我还是觉得它绝对必要,可是它的层次有很多种,所以我觉得随着我们对宜兰研究的增加,我们对宜兰了解的层次也不断在增加,所以才有趣,生生不息。
比如说,我以前的研究里就常看不到水。如果你够仔细,会发现文具店买50 元的地图,不是什么厉害的地图,那上面其实也画水系。可是我们念建筑的从来不看,因为我们在谈所谓的都市是不看那块的。那一定是个很有养分的东西,只是不能被教条化,否则就什么都看不到,也吸收不到养分了。
小王你们事务所不是用你的意志在做事,而是事务所成员用他们自己个别意志做事?
黄我很怕事务所用我的意志做事,而且我很早就认清我是个有非常多缺点的人,就连我做的设计都有很多缺点。我自己知道,我是个很容易会有“这个东西要像什么?”思考跑出来的人。这个部分,在受教育的过程,就老是被骂。但我还是很希望依附在这上面,不过是不是会真的这样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很难“抽象”,很难凭借着几条线或是轴线就做设计,说实在,我很不喜欢那些东西。
小王这次展览主角写的是“田中央”,不是“黄声远建筑师事务所”,更不是“黄声远”,这样对你意义重大吗?
黄那是我真正的梦想!
小王为什么?差别是什么?
黄因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让我有一点机会不要被人家管来管去。
王增荣(以下简称“大王”)不是都是你在管别人吗?
黄不是。如果我可以管别人,代表别人也可以来管我。这个世界就是必须我管不到别人,我也没办法管别人,我也管不动别人,这才是好事。
小王若是如此,“田中央”是什么意思?当每个人都变成是一个个的小个体,用自己的意思做自己的事时,还有“田中央”吗?
黄田中央会跑去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可是反过来说,因为要对抗的事情也还算清楚,所以田中央还是会在。
小王可是田中央还是个事务所,还是有个体制,不是吗?
黄不是吧?田中央比较像加油站吧!还是要有地方可以加汽油,可以给伙食,还是要有个东西能提供做事的人养分补给,田中央只是这样而已。其实现在很显然地,田中央已经不只在宜兰。昨天我去台南,很明显就看到有些人也是在做相同的事,我还帮他们加油咧!虽然他们不叫“田中央”,但名字不重要。
大王难道田中央这一个团,没有一个蠕动的方向?这个方向不是你带着?
黄这其实没有那么难解释耶。我刚不是讲了,就是我一直相信如果我要自由,别人也要自由。
大王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移动的力量里面你允许各种不同的力量,大家一起互相挤压,然后慢慢地蠕动到一个接近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向。这个过程里每个人都用力,每个人都表达一点方向感。不像其他事务所的方式,总是想要方向一致平稳,内部安静失去了活力。
小王你怎么看待这“地方”?你落脚宜兰二十年了。
黄刚来宜兰时,我脑子里还想着这事务所是要在都市里面,才能跟台北和日本竞争。
小王我们平常一般对田中央的刻版印象就是“在地”,但事实上你们有非常多“非在地”的举措。但奇怪的是,虽然如此,大家还是愿意认同你们是在地的。例如,你们常用的大棚子,不管是葱蒜棚,还是丢丢当森林,还是罗东新林场的大棚子,在那个环境里面都是超乎寻常的地标性建筑,它们都是一种我们称作“超都市”(Super Urban)的东西,而这种超都市它本质上常常是反都市的,因为它并非来自都市肌理本身。可是你们厉害的地方,就是你们创造的反都市性,它可以被这个城市吸收掉,回到这个城市。我不晓得你们怎么做到的。
黄可是我确实有很多在地的影响,这毋庸置疑。但我也可以反过来这样讲。我基本上相信几件事情,一个是整个兰阳平原上根本就没有“自然地景”,是“农业地景”,整个兰阳平原本身是人的意志所构成的状态,只是绿绿的而已。自然是被诠释过的自然,也就是文化。其次,这个农业本身也不都是正面的,很多时候都是负面的,尤其是在农村里面所有的人都是不自由的。人被绑在土地上本身就是残忍的,那不是个我们想象的浪漫的温暖。它会有很多限制,比如说你四点半没起床煮饭就会被念了,就是旁边会有奇怪的压力。可是,这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急着想要对抗更大的体制,包括台北,也包括戒严体制。宜兰一直有这个气氛,大家用各种方法把它变成一跎一跎的,就是要集体性。
可是老实讲,我自己有兴趣的、我想象的“公共”,不是这样拘束个人的集体性。虽然从道义上来说我不太能接受说,我花了社会资源,却把建筑变成我想要的那个样子,表面上这样好像不对。可是在深层里,我可以接受的原因是,因为我可以自由地表达我的意志,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这样做,这才是让我们真正喜欢这块土地的原因。如果有机会这个地方可以让所有人表达自己的意志,所以你每一个小小的个人利益就是公共利益,我相信的是这个。所以我才不断地想要去邀请各种人来参与,所以你看到我们都集体作业,但阿尧做一个,美洁做一个,圣荃做一个,田中央的作品,其实是个人意志的呈现。一个单一的公共意志,我就是讨厌那件事情!
小王因此在地不是一种单一的想象,在地可以分属个人,又可以共享?
黄这样才能真正follow 地方的涵构,不是吗?因为涵构本来就不应该被计划,当涵构被诠释理解成为一种计划,就好像宜兰未来必须有一种蓝图,所有人都顺着它走,我觉得这样就完蛋了。在地它本来就是长出来的,它本来就是独立的各种意志,而且是很难控制的独立意志交互运作的过程,而且这过程没有结果,我觉得这样才安全。
小王你的在地和一般人谈论的状态很不一样,你的在地是辩证的。
黄你看真正的农人和自然之间的相处,他没有一定的包袱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树他想砍就砍了,想弯就弯了,但在这背后一定有他的经验和专业在支撑,以及他想要达到的意义。但农夫最厉害的是,他不会觉得他做那件事情的方式是绝对对的,他会随时调整,根据经验,也听别人的意见,然后他自己来做最后判断。比如我就有点吓到,原本我以为农夫会很爱惜树,但他常常却用一种看起来很残酷的方式,不过确实达到了真正救活那棵树的目的。
小王你举农夫为例,是要说,当你真正了解自然时,你跟它之间会有一种随时随性的关系,会根据当时所遭遇的情况,自发地、不受拘束地处理你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不是全然顺从自然,也不是违逆自然,而是能自由自在地不断调整两者之间的关系。
黄对。另外,这里面还隐含一件事,这件事让我们作动作时,在心里上感觉比较安心。我们知道,我们的确会没把事情想清楚,会做错,所以我们有时不会把事情做到底,有时会做到一半就收手。这当然有人会笑我们自信不够,甚至调侃我们,但我们还是得这么做,不能逞强,而且虽然不够成熟,但它至少会引起思考。无论如何,我们就做出了一种不完全正常的建筑,我希望是小王爱说的“反常合道”,建筑是冒出来,会让所有人都必需认真地想的建筑,而不是它有多完美。我只要想到,有很多人在认真地在想,很多人互相认真听对方说,那就有可能找到一条可以走比较久的路。我想这条路就是在地吧!
小王你喜欢水平的空间跟天空有关吗?
黄我一向对水平的线条是比较有兴趣的。我觉得如果不断用水平的线条,这些水平的线条会让我觉得相对来讲比较自由,因为横向伸展是无边界的,可以和天空相连接,这是我最关注的。我有一个没有盖出来的房子,跟壮围张宅同时间设计的,就是宜兰厝,那时我替这房子下了四个标题,前面几个我已经忘记,我记得最后一个是“天空”。
小王这是什么意思?
黄对于别人会而我不会的东西,我一直有一种态度,就是,如果我好好的去欣赏别人那个的好,我仍然可以拿它去做事。我确实可以真正的去喜欢那个我做不到的事情。天空,对我来说就是这种东西,我喜欢那个大是我控制不住的,类似原始人崇拜神灵的感觉。就是,我服你,你比我厉害,可是我还是可以从你这边接迎到很大的力量。类似像这样的事情我经历了非常多,天空是其中一种。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不觉得挫折,通常我会觉得还蛮有趣的,我会很容易把这个当作力量的来源。
小王我还是无法理解你喜欢水平空间和天空之间有什么关系。
黄我念书是在七八十年代,那时理想住宅就像理查德· 迈耶(Richard Meier)那种白派的空间,就是第一世界对我们产生魅力的一部分,不是实用的,而是抽象的,这边那边挑空一下而产生空间变化。所以建筑系学生定位自己追求的房子,常常跟爸爸妈妈要的房子很不同;正是在这个地方,进入一种不实在的,可是在精神层面一种有点奇妙的空间关系。就是那个年代用这种方式学建筑,好像感觉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设计壮围张宅时,我那时大概33 岁吧,想要直接用人的状态去处理空间。白派那种必须上下两层才能产生挑空、制造趣味的方式,我不想要,想要水平的空间,想要和天空连接。
小王但是水平板和天空之间有个矛盾。我们一般人讲天空就是天上,眼睛通常就往上看,可是你讲的水平版反而阻挡了人往上看,不是吗?
黄噢,这点我还蛮清楚的。我大学毕业设计做的是长荣海运游客中心,我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是,大多数人在海边做房子,想要的视野就是对着海,可是我当时就做出怪异的设计,就是我不是对着海,而是对着海岸线。
小王所以你的天空不是天上,而是天跟地交接的那条线?你的天空是个有参考线的天空,不是纯粹的天空?也就是说,你的天空不是在天井或中庭里向上看的天空,不是理查德·迈耶挑空开个天窗看到的天空?
黄对!对!不过壮围张宅的水平空间还跟另一件事有关。这说来有点好笑,你看张宅的平面还真是蛮密斯(Mies)的对不对?张宅的原型来自我在东海时的医务室。这部分似乎一直是我的弱点,虽然我不喜欢符号,可是我常常想东西的时候,会流向符号。
小王你就是很具象啦!可是这件事本身没有高下之分。
黄东海医务室是一个封闭的格局,它是一个真的合院,可是我非常不喜欢合院,有可能我潜意识里面觉得合院本身是封建的,是利于管理的,跟中国传统的温驯有关的。但我又喜欢医务室扁平的尺度跟干净的尺寸。所以我想了一个方法,把它移植过来,因为喜欢趴在地上那个感觉,我真的喜欢它的扁、很矮、檐口非常非常低的感觉。连带着我也抓了合院,因为合院对抗海边恶劣气候是不错的。可是我又不喜欢合院,希望它无限地延伸出去。而檐口高度我也不断调整到差不多两米六,非常矮,矮到边缘几乎手举起来都可以摸到。张宅也是一个没有梁的房子,没有梁也是在反映那个没有边际的天,因为它一旦有梁就没有了那种无限延伸的感觉。
小王山在你的设计里似乎有一定分量,比如礁溪生活学习馆和樱花陵园,为何山是重要的?
黄我不是那个时候才喜欢山,我申请研究所的作品集里面最明显的两个案子,都是跟地形有关。
小王所以这是你的天性?
黄我大学时候就很不喜欢房子是房子,我喜欢房子本身就是地形的一部分。我的毕业设计“八斗子长荣海运的训练中心”,就是在搞地形;另外一个案子是木栅石头公庙,重点也是地形。我本来就喜欢这个。
小王对你而言,什么是山?
黄礁溪生活学习馆和樱花陵园两案的山,是完全不同的山。樱花陵园是在真的山上,而在山上做建筑是我们原来不想碰的事,因为宜兰的环保意识很强。樱花陵园之前唯一的经验是忠烈祠,但那其实也只是山坡上的几个平台而已。樱花陵园这案子是我们接受高野游说才去做的,当初我们在他的规划案里看到的建筑基地是平的,上面想要盖一个Dome(穹窿),一个地景式的纳骨堂,像县史馆那样,他们觉得那样很生态。直到我去过基地后,才发现那是一个斜的坡,不是图上画的平的。不过既然已经答应要做了,就不能反悔,但它明明是斜坡,我怎可能接受把它整平再盖个房子?
小王所以你就把原来规划翻案了?
黄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这么轻松让大家就接受了现在这个方案,重新保留了斜坡的魅力。但斜坡如果没有水平版来相衬的话,斜坡是看不见的,因为斜坡会变得再自然不过。另外,我一直想让坟墓是在树林里面,可是我们的文化不太能忍受风水上前面会有树,然而在山坡就有可能,因为如果控制得宜选对树种,斜坡会让树不会挡到坟墓。当时县长刘守成的一句话,也帮了很大的忙,他说:“人在高空看着自己的故乡,是一种幸福!”
小王我觉得除了水平版之外,垂直的挡土墙也很重要,不是吗?
黄对!由于在宜兰生态蛮重要的,通常会尽量顺着地形好不作挡土墙,或是不让挡土墙变的高。可是在樱花林园我们故意要有挡土墙,而且这个挡土墙是垂直的线条,而不是斜的线条,这是一个蛮特别的动作。当时好像觉得去仿自然很腻,所以樱花陵园的挡土墙常常是直线的、倒角的,而不是柔软的。因为这样直的下来才有机会长树,而这些树的树梢会跟上一阶的平地齐高,所以不会挡到坟墓,而且坟墓可以横无阻挡地看出去。所以挡土墙一定要存在,要不然就没办法从树梢看出去。因为它的重点在开放和无限延长。
王士芳我觉得这个经验感觉跟那个礁溪生活学习馆有一点像,礁溪生活学习馆看起来就是有好多层的屋顶迭起来,户外平台是在每一层都出现。因此山坡的意义,就是它可以有好多层的屋顶,都不会被前面挡到,都能够看出去。
黄礁溪户政并不是那个房子长得像一个山,我觉得大家或许会误解。其实重要的是,在房子上面走动的那个空间经验像是在山上。是把自己看成山的一部分,抱住那个山,当时想象是人在山林里泡温泉的感觉。但樱花陵园完全相反,我反而很刻意让人存在的空间都脱离那个土,因为我觉得坟墓地方所有的土,都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味道。可是做礁溪生活学习馆,因为在都市里,尤其五峰旗那座山对礁溪人那么重要,我认识的礁溪人,早上都会去那个山走一圈,可是外来观光客完全不会想到那个山,他们想到的是温泉,而温泉是在房子里面的。所以当时比较强烈想要让那个山坡是横贯都市进来,是具有体感、肉搏战的山。我感觉到我自己是这样的人,纯粹视觉上,我比较倾向简单的空间,好像比较没有压力。可是如果我人要贴近的时候,这空间如果很简单,我反而觉得紧张,我贴近它的时候,我反而须要它是乱七八糟的,我就觉得还满舒服的,这就是我说的肉搏战的感觉。
小王我看你讲事情时很喜欢谈“家”,可是我觉得很吊诡,一个真正身处在家的人,不会谈“家”。你不断地谈论这件事情,是否因为“家”对你来讲不是那么地具体?从你的生命经验来看,包括你们事务所的人很多都不是宜兰人,可是你们都想把宜兰当“家”,然而它终究不是你的家,从某个意义上来说。
黄如果是在一般文化下定义的“家”,我显然是个不易找到家的人。.
小王这样你会窒息?
黄对。我一开始本来就没有家,像我们这种外省第二代,我来宜兰之前已经搬过9 次家,来宜兰后又搬了第10 次、第11 次家。所以谁是家的成员,对我来讲,是非常个人感情的,就是我说是就是。家庭成员重要的不是血缘,也不是地缘,没有血缘地缘关系的人,我一样可以把他们当家人看待。反正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太承认一般对家的集体定义,但我是不是真的很坚持?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感觉到我这个不承认,还是有很多人感到兴趣,那这个不承认就不是我个人的而已,应该大家也都一定程度感受到才是。
大王你刚讲“家”的状态,跟我们前面谈“在地”其实蛮连贯的。“家”不但是你一个重要的象征,你和它那种靠近跟分开之间的关系,是很特别的。你好像会喜欢某种甜美的东西,但是你的脑袋有某种程度的清醒是你会跟它保持距离,不会掉进去。
黄对!
大王但那个距离并不是混淆不清的距离,而是一种你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而设想出来的距离。这种自由其实是很现代的,而那个甜美却是很传统的。你的特质就在于这两者之间、黑跟白之间,游移。你的位置不是选择纯黑或纯白,纯理性或纯感性,你要在这两者之间游离。
黄对,而且这样子有可能偶而我还可以enjoy 一下纯黑或纯白的感觉。
大王你就是要定在那个模糊地带,享受那个模糊地带。而且事实上,你也在这个模糊地带做出被赞许的作品。有些人在这模糊地带里什么都不是,两头落空,但是你就做出了成绩。
黄这个游移某方面也是来自我们这个环境。在这里,没有人会帮你把环境准备好,因此我们得想办法自己调动资源,而调动的时候最好是有很多角度,这样调动才有可能。
大王所以搞不好你的方式是最适合现在台湾的作法。台湾没有理性的环境,而我们尝试感情的时候,却绝对会变成一败涂地的滥情。但你不同,你标示出一条有趣的路子来。
黄大棚子是万能金刚,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甚至在做了棚子之后,并没有把它想成是一个棚子,是因为需要的是一种什么东西,可以把这个地方的感觉浮现出来,加上气候等等因素,最后它成了一个棚子,并不是先设定好要弄一个棚子而去做棚子。
小王田中央的第一个棚子是葱蒜棚。为什么会有葱蒜棚?你说过这故事,本来业主的意思要做个卡拉OK 在二楼上面,你把他们的想法推翻,用那笔钱在停车场上面建造了葱蒜棚。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把一个实体性的建筑,放大虚无化成一个棚子。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对建筑的实体性提出质疑。在葱蒜棚这个第一次经验之后,它所造成的状态,有没有给你启发?所以你能进一步确定棚子,对宜兰的生活是有帮助的?
黄这种说法比较是当年那时候,现在回头来看,搞不好还真的有别的意思。
小王但它应该有意义,否则你不可能越做越大,而且越做越细致。你对大棚子的信心从何处来?是不是你感觉到它变成很多事情的综合。
黄从生活上我学到:“这么多事情乱七八糟要处理,最好的方式就是只做一件事,一件最有用的事。”我相信大棚子就是像这样的事,大棚子就是给原来定位不清、角色不明的地方定位和角色,但又说不清那个定位和角色是什么。我个性上本来就喜欢多样和复杂,可是又得找个什么东西,本身不能太复杂,能把这些多样复杂都收进来。这种东西想起来其实也不多,大棚子就是这种比较母性的东西,它什么东西都可以收进来,收进这些东西后不太会产生什么问题,然后在它里面这些东西还可以连来连去。
小王可是这种在台湾的都市从来没有出现过,有的只是一些临时性的半户外空间,如办桌的棚子,可是用完就被拆掉。
黄就是没有人把它当作主角啦,大家都是把它当作是延伸物。
小王你什么时候意识到大棚子这件事要被认真地做?我觉得那个葱蒜棚对你来讲比较是自然推演的结果,还谈不上积极的意识。
黄这件事情对我来讲好像真的是蛮自然的。比方说,我在耶鲁时做的爵士乐中心,就很像了,有一个超大的东西在上面,其他的事情就在下面发生。
小王可是我说在台湾的现实上?比如,对我来说,从三星葱蒜棚子到丢丢当森林,它并不是个演进,而是跳跃。在宜兰火车站前面做这样大棚子,要承受的压力,跟要接受的质疑,应该都很巨大吧!因此相对来说,你也需要更强的信心,不是吗?那更不要说罗东新林场那个超级大棚子了!
黄我举丢丢当为例。我那时想我需要一个东西来让大家注意宜兰火车站很重要,是个决战点,因为火车站出来的公共性就靠这一段,不能让它私有化变成旁边的那种楼房。必须想出一个论述,让县政府愿意出马跟台铁谈,去把它租下来,而红砖屋和大榕树又必须被保留下来。这个论述必须是属于另一个更高层次的,否则不会得到支持。所以这东西应该是既存物之外的一个东西,不能是宜兰是那种细碎肌理的东西,但也不能是台北101 那种uniform 的办公大楼。也就是需要一个“反”的东西,你了解这意思吗?
小王好像有一点,你继续说。
黄丢丢当森林一根柱子的尺度,对这城市来讲就是一栋房子的尺度,支撑了这个城市没有的大跨距,但又必须加上很多细腻的动作,比如把直线调整成折线,让它碎化掉。我很喜欢东西是重叠存在的。
小王也就是大棚子是一个超宜兰的观念。就是我们一直在谈的在地和非在地之间的辩证关系,你的想法虽然来自在地,但是你是在里面可以跳到另一个层次,重新组织城市的基本关系。
小王从机能的角度来看,社福馆本来会是个很机械性的大楼,一个对于邻近小区来说超级大的房子,但你把它碎化处理。如果不碎化,社福馆可能是旁边房子的30 倍大,你就是用旁边房子的尺度把大房子给挤碎掉。
黄以这块地的环境来讲我觉得还不错,但我还是一直在怀疑一件事,就是社福馆如果往河的那边形体维持稍微完整一点,会不会较好?最近我们做宜兰火车站前那个体育馆的案子,多年后又面临同样的问题,火车站出来以后仍然有一些长条街屋是碎碎的,但丢丢当森林铁树下面已构成了一个埕的感觉,想要让人从火车站出来有一种很小的尺度,想要让这样碎碎的尺度继续走,可是我就已经开始知道,面对火车站这种人流,那个碎是不会让你很愉快的,因为制造了太多摩擦力。
小王我对你的碎倒是有一个不太一样的观察。例如罗东新林场的超级大棚子,这个棚子基本上不是现代主义的棚子,虽然它在很多面向上是由很技术性的事情所决定,但这个大棚子有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它的天花板是平的,而非地面是平的。就是说先制造一个平,当它的柱子变成了耐候性钢,当它在那个很大的平的下面,开始有一些小东西跑出来之后,它就变成一个隐喻的场所,因为这个对比让这些碎碎的小东西的聚合变得很清晰。棚子的非现代主义性是这样子产生的。所以说大棚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碎掉,只是它碎的方式不像社福馆那样,是一种具象的方式。
黄我听懂你讲的这两个差异,可是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小王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样去产生“碎”这件事,因为这两个案子基本上遭遇尺度的问题很类似,都是在一个小镇内要产生非常大的东西。
黄但是反过来说,我知道说把一个东西击碎产生的效果,会比原本那个东西大,所以我如果希望它变大的时候,反而不是把它做大,而是打碎。我一直都有这个心法。
小王但是怎么碎就凭直觉吗?直觉常常是很多经验的累积。
黄若是直觉也是很多经验的累积。我常常会一阵一阵,常常把其他模型搬来比来比去,你知不知道?
小王这我第一次知道。
黄我常这样做,比方说,昨天苏子睿他们壮围游客中心1/100 的模型出来,我就拿去跟体育馆摆在一起比,体育馆的1/100 之前曾跟圣嘉民的模型比。因为已经盖出来的房子我有经验了,因为我知道它跟周围的关系成功或失败。
小王这似乎蛮重要的。
黄我们壮围张宅那高度之所以可以做到那么漂亮,是因为拿礁溪林宅来比,两个模型做出来会一直拿来比,当时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就在这修修改改,然后越修就越有经验,所以我们的模型会拿来比来比去。
小王这样比有用,恐怕还跟你们做大尺度的模型有关。
黄常常比较之后我发现,要带给地方一个好的未来就不能只用它旁边的东西当涵构,一直都会想一个稍微远距离的,甚至是很过去或是很未来的,而不是仅跟最旁边的比。
王你讲这件事情是指尺度的回应是立基于对城市有一个整体性的理解?
黄对!因为我在回想你讲的,社福馆为什么我会选择跟旁的小区的尺度是一样,而罗东新林场没有这样做,并不是我忘了这件事,而是我们更在意的是它的任务不同。
黄声远,与1986年毕业于东海大学建筑系,1991年获得耶鲁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现为田中央建筑学校 / 黄声远建筑师事务所主持人,推动兰城新月、宜兰河、罗东新林场等都市改造计划,并持续兼任中原建筑系、宜兰大学建筑研究所教授、文建会建筑艺术委员会委员。
转载:全文摘自史建主编《新观察》第二十三辑“黄声远在田中央”。《新观察》文集即将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出版。
2016年9月9日,工大建筑学院李大夏报告厅举办“建筑传统复兴与保护学术讲座会”。维都公司设计人员聆听黄声远建筑大师讲述《Living in place[在田中央]》,会后收集资料分享!